权力的幻梦
《穿越西游:我为龙君》,作者舜君,这是他的第 7 本书了,目前已经太监,本文其实写的很早,那会儿这书还在连载,最近无意间从硬盘里翻出了这篇文章,于是拿来水一篇博文。
有时候,读一本坏书比读一本好书更能激发人的表达欲。好书的世界浑然一体,让你沉浸其中,忘了言语;而一本结构松散、逻辑错位的书,则像一面布满裂痕的镜子,镜中的影像支离破碎,却也因此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镜子本身——以及背后,那个笨拙地举着镜子的人。
今天,促使我写下这篇读后感的,正是这样一次阅读体验。起初只是带着消遣的心态,点开了这本名为《穿越西游:我为龙君》的作品。当我看了开篇十几章,一种复杂的情绪逐渐取代了最初的猎奇心理。它带来的并非阅读的愉悦,而是一种目睹错位与崩塌的惊讶。作者试图描绘一幅天庭官场的厚黑画卷,最终呈现的,却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的并非神话世界的波诡云谲,而是创作背后苍白且贫瘠的精神世界。
§底层生灵的“生存智慧”
故事的开局其实颇具张力。主角是一条刚刚跃过龙门的鲤鱼,化龙的喜悦转瞬即逝,立刻被天兵拿住,理由是王母的蟠桃宴缺一道菜。这个“开局即死局”的设定,本是绝佳的戏剧冲突,它将一个底层生灵的命运,赤裸裸地置于天庭冰冷的权力秩序之下,构成了本书的基本底色。
当主角被押解至七仙女面前,矛盾达到了第一个小高潮。面对主角的哭诉,七仙女的回答冷漠而通透:“你不愿被人吃?你修炼百年一朝化龙,这百年间你又吃过多少草木虫鱼呢?”这话语的伪善几乎溢出纸面,它将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与天庭的权力压迫混为一谈,其目的无非是为自己后续活剥龙鳞的残忍行径,披上一件合理的外衣。这里的讽刺意味是成立的——在一个不公的体系内,道理只是权力随心所欲的装饰品。如果故事沿着解构这种虚伪的权力之路走下去,或许能成就一番深度。
然而,主角的应对,却让这本该紧张的局面瞬间垮塌。作者似乎想塑造一个懂得变通、能屈能伸的人物,结果却只呈现了一场对社会生存法则的拙劣模仿。这个主角身上,有一种非常典型的、未经世事的人对混社会的想象:
- 错把无礼当勇敢:在无亲无故的情况下,竟对东海龙王直言自己是逃犯,妄图以坦诚换取庇护,这并非率真,而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鲁莽。
- 错把轻信当随和:对押解他的天官言听计从,仙官让他求谁他就求谁,这并非善良,而是缺乏独立判断的愚钝。
- 错把撒泼当手段:在生死关头,对恋爱脑上头的七仙女抱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这并非急智,而是放弃尊严且无效的情感勒索。
这一系列的犯蠢,与其说是人物性格,不如说是作者为了推动情节而强行设置的“功能性降智”。它让读者无法共情,只能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个提线木偶在舞台上表演着一出尴尬的独角戏。
§一场自我感动的“豪赌”
如果说开篇的应对尚可归结为主角的天真,是为了男主的成长做铺垫,那么后续的情节,则彻底走向了崩坏。哪吒的出现本是转机,但这位以叛逆著称的三坛海会大神,不仅善心大发救下主角,还莫名其妙地要拉着他结拜,甚至在主角下跪时连连躲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种行为,既不符合哪吒愤世嫉俗的形象,又显得过于市侩,让这段本该是贵人相助的奇遇,变得廉价且可疑。
而真正让剧情叙事彻底崩坏的,是主角对七仙女的复仇以及随后金銮殿上的那场大戏。他选择在人前用雷法劈打私会的七仙女与董永,失手打死了凡人董永,引来了天庭的抓捕。这一连串操作,既不符合隐忍图强者的“苟”,也缺乏霸道枭雄的“狠”,只剩下头脑发热的莽夫之勇。
而更令人错愕的,是接下来的发展。在董永死后,悲愤的七仙女与主角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当场斗起法来。尽管作者似乎想用七仙女先动手和主角收敛力量来为主角博取道德同情。但这番找补反而让情节显得愈发怪异。试问:一个自诩精通“官场生存法则”、一心想要往上爬的人,怎么会做出“在执法人员即将抵达现场时,公然与大领导的女儿互殴”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
作者似乎并未意识到,他混淆了江湖草莽的快意恩仇与权力体系内的斗争逻辑。在一个无序的世界里,当街决斗是勇气的证明;但在一个秩序井然(哪怕是虚伪的秩序)的官僚体系内,体面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政治资产。这层体面往深了说,它是维系整个权力秩序的礼,它规定了尊卑,划定了边界,是儒家体系下权力合法性的外在彰显。因此,行为的性质远重于行为的细节。无论谁先动手,无论谁更克制,参与斗殴本身,尤其是在刚刚闹出人命、天庭仙官即将赶来维稳的敏感时刻,就是最严重的政治错误。他揍的不仅仅是玉帝的女儿,更是整个天庭的颜面和秩序,这场当街斗殴已经将他钉死在了“藐视天威、无法无天”的耻辱柱上。
正是这种在起点就彻底跑偏的行为逻辑,才顺理成章地引向了金銮殿上那场更为荒诞的豪赌。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死局,主角做出了一场完全自以为是的决定——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声称七仙女下凡只是游玩,一切都是误会。他将一切罪责揽下,意图以此向玉帝“表忠心”,这堪称一场灾难性的政治幻想。他沉浸在一个自我感动的权力幻梦中,天真地认为“勇于背锅”就能换来最高统治者的赏识和重用。
这段情节的荒谬之处在于,它完全误解了权力运作的基本规则:
- 他错估了官场的核心诉求:在一个稳定的权力结构中,对最高统治者来说,规则本身和整个行政系统的公信力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一个无名小卒的忠诚在此面前毫无价值。主角的行为,直接否定了灶王爷的如实奏报和巨灵神的依法抓捕,等于公然打脸整个天庭的行政与司法系统。玉帝若采纳他的说辞,将导致信息渠道闭塞、执法系统寒心,是自毁长城的昏君之举。
- 他错估了自身的交换价值:一个无根无底、法力低微的野龙,他的忠诚对于玉帝而言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需要提防的负担。在真正的权力游戏中,他连做棋子的资格都尚未获取,却幻想自己能成为帝心的揣摩者。
- 他错估了最基本的人际代价:此举最致命的,是彻底背弃了救命恩人哪吒的情谊,并得罪了灶王爷、巨灵神等中立或友善的仙官。作者或许想塑造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厚黑主角,但主角实际上却是自绝于整个官场,将自己变成了一座人人避之不及的孤岛。
也正是在这场戏中,主角的内心独白,将这个人物的浅薄与卑劣暴露无遗。当他跪在殿上,看着那位曾经帮自己说过话、此刻正语无伦次地向玉帝解释自己没有撒谎的灶王爷时,心中所想竟是:
云重华见灶君这不开眼的样子,也明白他为什么在人间受了几千年的供奉,依旧只是个下界仙人了。
就是这一句,让我浑身一震。这一刻,所有的伪装都被撕下。主角的内心,没有对连累他人的愧疚,没有对恩将仇报的自责,只有一种病态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踩着别人的正直与善良,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将其总结为一套为什么你不行,因为你太老实的成功学。
这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什么枭雄,而是《地下交通站》里的贾队长。但贾队长的所有行为,在他那个汉奸的身份和认知局限下是高度自洽的(为了捞钱和活下去),他的愚蠢因此产生了喜剧效果。而本书的主角,他的坏与蠢是分裂的,他一边做着最愚蠢的选择,一边又在内心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自得。这种分裂,让这个角色彻底沦为一个让人厌恶的小丑。而这个小丑的诞生,其根源并非简单的笔力不逮,而是一种创作观念上的根本错位。
§“以天心为己心”和“以己心为天心”
在很多玄幻小说中,都有提到这两种相对的修炼方式,当然并非每个小说的设定都相同,我这里只是做个比喻。所谓以天心为己心,是追求天人合一的修炼道路。修炼者要做的,是放下自我的执念与渺小,去体悟、去理解、去顺应这个更宏大、更公正的天心。当他成功时,他就与道合真,一举一动皆合乎天地至理,拥有了调动宇宙伟力的能力。
而与之相对的便是以己心为天心。这条路霸道、唯我,修炼者不求顺应天道,而是要将自己的意志强行覆盖整个世界的法则。他要让日月为他转动,让万物为他俯首。
无论哪种创作路径,成功的关键都在于创作者心的格局。而《穿越西游》的悲剧在于,它试图走“以己心为天心”的霸道,作者那颗贫瘠的“己心”却无力支撑一个世界,最终只能堕入曲解现实的魔道。
它暴露了一种在当下并不罕见的社会心态,我们透过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看到了一个作者的模糊肖像:他可能对社会和人性抱有愤世嫉俗的看法,但认知又停留在较为肤浅的层面。他或许自认为洞察了所谓的“社会规则”,将成功简单地等同于不择手段、谄媚逢迎、攀附强者以及践踏他人。他想解构神话,想祛魅,试图告诉读者神仙也不过是另一群庸碌的官僚。
作者没有试图去理解神话世界的天心,也没有构建起全新世界的己心,而是粗暴地将自己那套对现实社会片面、偏激甚至幼稚的理解,直接奉为整个神话宇宙的最高法则。它没有把神拉到人的高度,展现其复杂、丰满、充满矛盾的人性;而是把神直接踹进了泥坑里,让他们和他想象中的小人一样思考和行动。觉得成功就是不择手段,就是跪舔强者,就是踩着别人的脸往上爬。他便是将这颗局限于自身观察的、充满偏见的己心,当作了整个三界神话运转的天心。
并非说这样的题材不能写,恰恰相反,这类题材实际上在网文中相当常见。例如历史文作者“随风轻去”,明牌写的就是官场厚黑,其笔下的官场老手,完全没有实力,全靠官场朋友们的提携,解构了官场的神秘。又如那部令人震撼的《缺月梧桐》,它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理想主义青年,是如何在江湖的酱缸中被一点点侵蚀、扭曲,最终彻底黑化。无论是解构还是展示异化,这些优秀的作品,其作者首先是深刻理解了“规则”与“人性”。
而《穿越西游》的根本问题在于,作者既缺乏足够的功力去描绘真正的官场厚黑,也缺少细腻的铺垫来展示权力对人的异化。他只是简单粗暴地将自己对“社会”的想象,贴在了人物身上。于是,我们看到的不再是《西游记》里那个虽有官僚气息但秩序俨然、深不可测的天庭,而是一个仿佛乡镇企业办公室般的低级官场;我们看到的七仙女,不是一个有着复杂情感的神话女性,而是一个蛮横自私的恋爱脑;我们看到的玉帝,也不再是那个历经亿劫、统御三界三十三天的至高神,而是一个需要小野龙来帮忙处理家丑的尴尬家长。
§结语: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
这部作品的开篇,仿佛一个急于成功的年轻人,穿上了一套不合身的权力西装,试图在社会的舞台上表演一场名为厚黑学的讽刺小品。可惜,他对权力的理解止于谄媚,对智慧的认知限于算计,对成长的想象沦为不择手段的投机。他舞动得越是卖力,那西装下的局促与精神的空洞就越是暴露无遗。
这本书最终未能成为一部关于西游官场的讽刺寓言,反而成了自身所宣扬那套价值观的现身说法——它生动地演示了,当一个人将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于钻研如何攀附权力、践踏道义时,他的世界将会变得何等逼仄,他的人格将会变得何等可憎。
我把这部作品的剧情讲给朋友听,朋友听后这么回复我:好的小说能让读者沉浸在作者塑造的世界里,而这种作者,只会让他塑造的世界如奶油般化开,作者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
当故事的逻辑无法自洽,当人物的行为缺乏根基,我们看到的便不再是故事本身,而是作者试图操纵故事的那双手,以及他内心深处对世界、对权力、对人性的真实理解。这部作品的开篇,就遗憾地为我们展示了一场关于权力的拙劣想象。它试图描绘深沉的黑暗,最终却只呈现出一种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腻的浑浊。
正如我开篇所言,它像一面裂开的镜子。当故事的图景碎裂、剥落,我们最终看清的,是镜后那张写满了功利、焦虑与精神贫瘠的——作者的脸。
这,或许是这部作品唯一,也是最具讽刺意味的“现实意义”了。